名家笔下的贵州·贵州茶味|周晓枫:慢舞的茶
编辑:admin 日期:2019-06-27 12:37:30 / 人气:
我的房间取名悦耳:“湄潭翠芽”,朋友们所入住的房间也以茶为名。最为奇怪的是,这座酒店是湄潭县城的标志性建筑,外观竟是一把陶泥色的巨型茶壶——高四十八点二米,直径二十四米,获得过吉尼斯认证,为世界茶壶之最。茶壶,横截面和纵截面都由弧度组成,据说这种双曲线结构在异形建筑里最具难度,当初可是颇费心思和功夫才得以实现。
我们入住其间,体验壶中乾坤。晚上,在天壶茶廊的高处品茗,眉目清朗而身姿袅娜的姑娘为我们表演茶道。远些,是酒店照明散发出虚幻的光晕;再远些,是山上高高低低的乔木与灌丛;更远些,是闪着优雅缎光的湄江河。此次一起来湄潭的,都是老朋友,我们体验着重逢之欢;不过,在这样的地方,即使独坐,亦有与灵魂私语之妙。是夜,万籁俱寂,枕梦而眠……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叶缓缓舒展的茶。
湄潭,好名字,抒情却不做作,有种宁静中的生动。此次来湄潭,是应副县长肖勤所邀。我习惯肖勤的作家身份——许多享有行政职务的官员写作,往往需要在文学标准上打折,需要被迫启动我们品性里的宽容才能给予适当褒义词——对肖勤,无需如此。这位仡佬族的女性创作颇具实力,斩获过少数民族文学的最高荣誉骏马奖。见过肖勤几次,交往不多,只记得她仰着向日葵般欣欣向荣的一张圆脸。肖勤似乎没有女作家身上常见的神经质,以至于我不知道她的健康对写作来说,到底是优势还是缺陷。副县长肖勤每日被大量公务锁身,我难以想象她如何在喧嚣中静下心神。芥川龙之介概括:“小说家是精通世故的诗人”,创作需要现实提供基础素材,但过于繁忙的生活同样会对时间和心境构成侵犯。以我个人的写作习惯而言,难以对抗琐事干扰,必须滗除杂质,才能写出水净沙明的文字。肖勤如何在工作与写作之间从容摆渡自己?难道,无惧红尘,是因为她手中一盏茶意如禅的碧水?
早晨起来,站在茶壶酒店相当于杯垫位置的平台环望湄潭,我有如一只冬眠迟醒的动物——惊蛰已过,睁开眼睛世界满是深深浅浅的绿。诗里说“春风吹水绿参差”,好像只有绿,在一种颜色里可以汇聚如此不竭的丰富。因为与生命相关,没有任何绿色是难看的,所有的绿都生机勃勃、趣味盎然。尤其我们上午出发,去参观位于永兴镇境内的万亩茶海时,这种感觉更为强烈。业内人士考证,这里四点三万亩的面积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连片茶园。微雨过后,处处是初霁的明朗……万亩叠翠,让人仿佛坠入童话中的幻境。行行列列的茶树,组成宁静而有力量的波浪,令我们想象如一叶扁舟般在这里放逐余生。
茶海浩荡,当初曾用退役坦克改装成拖拉机来收割。若要维护茶叶品质,必用人工采摘。于是,我们来到“享有西部生态茶叶第一村”称号、著名的核桃坝小试身手。概括贵州最有名的俗语是:“天无三日晴,地无三尺平”,听似略带贬意,其实来到贵州,我反而觉得其中隐含赞美。不平,才得以呈现地势起伏的美妙变化;不晴,才能身置这样不晒不寒的迷人的小阴天。县志记载湄潭虽寒不严、虽暑不酷,除了气候,我们的心情也温度相宜,带着微微的湿润。这样的天气下采茶,完全不似劳动,核桃坝的采茶美女安静而自足,双手灵巧得像在弹琴拨弦。肖勤告诉我们,茶叶其实是用巧劲儿被弹断的,如果用指甲掐,等彻泡时就会发现芽根有黑点,影响观赏。因为技术并不娴熟,我们略加尝试就放弃了,免得污染和遭蹋茶园美好的丰收。
湄潭县茶史悠久。在贵州茶叶生产区的页岩夹层面上,科学家发现了距今四点三亿年前的黑褐色羽枝状植物化石,名为“黔羽枝”,是地球上已知的最早植物……有如神迹,像是上天对此地特别眷顾。“黔羽枝”在时间上的四点三亿年,与湄潭茶海今天的四点三万亩,仅仅是数字上的偶然巧合,但最古老与最辽阔的那种相遇,还是让我浮想联翩。烽火连天的一九三九年,为了筹集抗战经费,中央桐茶研究所在湄潭成立。我们进入民国时期的中央实验茶场,那里至今仍存留大量保持完好的制茶机具。人工风选机。皮带轮。顶端蕨草已然生根的铁皮锅炉。横横竖竖钉着栅格的包装箱,以前里面除了茶叶还装有木炭——当时是用石灰和木炭来为茶叶提香和保鲜的。我用手臂推动木制揉捻机,依旧旋转流畅,带着好听的低吟……像唱针触及了时光深处悠远的胶盘。湄潭不仅保留近现代茶工业的遗址,它在今天依旧续写着茶文化的不朽光荣。本地知名品牌的兰馨、栗香等企业,制茶程序早已由大型机器替代,在更具科学精度的指导下,湄潭的茶,日益享誉于它的精湛叶形与绝妙香气。
春风一壶茶胜酒。妙绿怡然……无论是湄潭的景致还是它的新茶。湄潭茶泡过数道而不碎,形态完美;汤色明亮、滋味鲜爽且回甘持久,就像记忆中的爱意。因为可以在沏泡中优雅地沉浮,所以人们把它称作“会跳舞的茶”……茶在水中的慢芭蕾,就像樱花在空气里,做梦者在他幻境般的夜晚。
日新月异,时代更迭,我们还有什么与祖先们所经历的别无二致?当然有,比如喝茶的习惯。茶的清香渗透我们,这就是每天进入血液的、美好的瘾。明朝的张岱有言:“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。”所谓癖也好,痴也好,不过是性格上难以自控的瘾。西方人喜欢咖啡,东方人嗜茶,都是进入民族和历史由来已久的瘾。据说“神农尝百草,日遇七十二毒,得茶而解之”。喝咖啡的,喝饮料的,喝茶的不喝茶的,好像没有谁说茶的坏话。茶,深具植物的美德,是嘉木界的大青衣。四季皆宜,暑日的茶让人清凉,冬天的茶暖也沁人心脾——翩翩的茶,在剔透的玻璃杯里轻歌慢舞。如此深得天地滋养,如何能不漾动人心?喝一口湄潭翠芽,肠胃里荡漾着复活的春天。
……我偏心地认定,所谓好茶,就是经历一系列繁复工艺之后,仅需半杯清水,它立即拥有植物完美而神秘的复活。
这种理解是我炒茶时得到的体验。资深的师傅炒茶,声如春雨,正在被炒制的新芽长度也如均匀的雨线。揉捻、翻转、摊晾,看不出师傅的什么特别,寻常手法而已,却能保持杀青、做形、脱毫、干燥和提香等各个步骤的精确与完善。炒茶的一般规律是,四斤或四斤二两水分充溢的茶青,能够制成一斤干燥后的成品。整个过程,茶师傅耗损甚少。我们当场试泡新炒出来的茶……芽叶得以舒展,栩栩如生,像是重回早春的稍头。我们每个人都轮流炒制了一会儿,虽然小心翼翼、极力模仿,可惜结果还是沮丧,不仅叶形破坏得严重,提香过程也进行混乱且潦草,好好的茶被毁了成色。我们只好每人装上一小袋,拿回去为自己的失败留念。
炒茶场景,让我联想写作。尽管生活提供的素材层出不穷,也需要以敏感的心、灵巧的手、持恒的耐性才能收取,如同采茶。即使你有幸坐拥茶园,也不意味着坐享其成。对写作者来说,最重要的,是类似于炒茶的处理过程——脱去过度抒情的水份,使之紧实,提取其中储藏的香气。伟大的写作者看似无常,同样是文字、结构和主题,经过他们的手所炒制,就像复活的茶那样,完成出色而乱真的还原,并且在韵味和情怀上弥散持久的香气。写作和炒茶一样,需要天赋和耐心,无数或成或败的经验最后才能累积出近似的完美。
柴米油盐酱醋茶,说起来都是生活必备,但茶位列其间,略为与众不同——茶的必要性并非前者那样绝对,不过,隐藏在日常中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奢侈,正是因为茶中蕴含某种形而上的境界。肖勤之所以能在政治和文学之间跨界,也许得益于湄潭这方养茶的水土——暗藏启迪的茶,能让慧心者领悟和觉醒。
告别前,我们在田家沟渡过了一个动人之夜。这里,黔北民居特有的青瓦、花窗、白粉墙掩映在红花绿树中,美景令人无言。我常常怠惰,四体不勤,但如此仙境令人心动……就在此地做一个茶农吧,每天采摘幼嫩而明媚的春天?或者,我还可以继续慵懒下去,就像此地的青田鱼,在周围舒朗的稻苗和浓郁的绿意中,游曳和沉睡,满身溢满幸福的胭脂红。吃过晚饭的腊猪脚、酸酢肉、绿豆粉和油茶之后,我们沿着乡村小路散步。溪水潺潺,暮色像越磨越酽的墨汁……这是浓淡相宜的山水乡村,让人想用行书写一曲小令。
湄潭适合种茶或植字的人,适合美好的劳动,也适合安逸的隐居。桃花源在哪里我们不知道……但恰好,湄潭有一条桃花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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